戴锦华×毛尖:电影何以拉长我们短暂的生命?
以下文章来源于活字文化 ,作者戴锦华、毛尖
8月13日,“给孩子”系列新作《给孩子的电影》由活字文化与中信出版集团在上海书展全国首发。作者戴锦华老师和华东师范大学教授毛尖老师做客思南读书会,一起聊了聊《给孩子的电影》一书的编选背景,以及我们该如何看待电影之于每个人成长的意义。
戴锦华老师说:
“我希望,《给孩子的电影》这本书是个不预设标准答案的书,随便孩子能看到什么。我没有要求孩子们一定要从头读到尾,他们可以随便打开任何一页,读一部片子,知道一个导演,了解一种电影艺术的时刻,那我就觉得很满足了。当然,我最希望的是他们在看书后能真正去找电影来看。”
今天,我们将发布会当天的实况整理出来与大家分享:
(本文根据活动录音整理,未经嘉宾审阅)
毛尖
作家,华东师范大学教授。著有《非常罪,非常美》《当世界向右的时候》《慢慢微笑》《没有你不行、有你也不行》《乱来》《这些年》《有一只老虎在浴室》《例外》等。
“给孩子的电影”不等于“儿童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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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尖:首先感谢大家,每年书展我们也在上海会做好多场活动,我也被很多朋友说是书展民工,但这场活动是我自己觉得最有自豪感的一场活动。
戴老师不用介绍了,戴老师基本上在各行各业都占了:我们进入文化研究,遇到戴老师;进入女性研究,遇到戴老师;进入第三世界,遇到戴老师;进入电影遇到戴老师,好像戴老师在每个道口为我们守着,在每个道口为我们指引道路。
戴锦华
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曾任教北京电影学院电影文学系11年,自1993年任教于北京大学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现为北京大学人文特聘教授、北京大学电影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从事电影、大众传媒与性别研究。开设“影片精读”“中国电影文化史”“文化研究的理论与实践”“性别与书写”等数十门课程。中文专著《雾中风景》《电影批评》《隐形书写》《昨日之岛》《性别中国》等;英文专著Cinema and Desire, After Post-Cold War。专著与论文被译为韩文、日文、德文、法文等十余种文字出版。
爱电影的人没有不知道戴老师的,现在戴老师又出了这本《给孩子的电影》。其实我拿到这本书翻开第一页,《战舰波将金号》,我是略略有点惊讶的,我想怎么《战舰波将金号》是第一个给孩子的电影,但是我马上又觉得特别好。因为大家都会觉得《小兵张嘎》这种好像比较能接受;但是《战舰波将金号》就会觉得有点意外。
我就想起我自己的一个事情,因为我自己的孩子16岁了,从小到大,也有过他陪我看电影或者我陪他看电影的很多经历。有一次,因为要看一部比较难的电影,我就把孩子扔在外面。他们有三个孩子在一起的,一个是早稻田大学郑成老师的女儿,跟我儿子一样大,那时候他们大概都7岁;还有一个孩子要小一点,5岁。两个7岁、一个5岁的孩子,出来以后,我想他们大概在玩游戏,没想到我出来以后,他们在谈台海局势,在谈论台湾和大陆能不能打,我一下觉得我们完全低估了小孩的智商。所以,说回到戴老师的抉择来,戴老师有一个观点我特别认同,她说不要低估孩子的智商,不要以为孩子看不懂你的东西。所以这本书里面的一些选择可能会让大家有点惊讶,比如《情书》《远山的呼唤》《东京物语》也会进入。所以,我想先请戴老师谈谈这本书,比如将《战舰波将金号》作为第一部影片,这里面包含了怎样的一个选编的角度?因为毕竟好像给孩子读书,它里面还是有一个给孩子的视角的。
戴锦华
好电影用另一种方式拉长我们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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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锦华:对我来说,平生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就是明确地定位了一个读者群体,而读者群体是特殊的——孩子。孩子在任何社会、任何时代都是特殊的群体,在中国尤其如此。我们的文化传统,再加上曾经延续了30余年的独生子女政策,使得孩子成了重中之重,成了中心的中心,成了整个社会的热点和关注所在。
但是在这,我不想去讨论我对于孩子或者教育的特别粗浅的,有时候也可能是粗暴的思考。我只是觉得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其实心里有忐忑,但是尽管有忐忑,还是坚持把它做了。
第一篇是《战舰波将金号》对我来说很自然,因为在各种各样的排序当中,我选择了最简单的一种,就是按照电影史的时序。《战舰波将金号》是电影史的开端,而且是电影史开端处一个不可逾越的、地标性的作品,同时它也是20世纪最重要的历史记忆。我昨天不得不承认,恐怕对于真的孩子们来说,我就是祖母辈的,然后书的主要作者大概是父母辈的,这样其实是有一个三代人的代际层次,那么我确实有一种愿望,我和未来的孩子们之间有某种文化记忆的连接。
按照最近刚刚去世的法国哲学家斯蒂格勒的说法,就是电影说到底可能是一种记忆机器,没有比电影更特别的记忆机器了,它用影像,用视听,把一种历史的影像存留下来,不管是纪录片还是故事片,它都是一种记忆机器。
贝尔纳·斯蒂格勒(1952年—2020)
法国哲学家
所以非常简单,我们是按电影史排序,是按影片制作发行放映的年代年份来排序,所以就绝不是我们推荐孩子从《战舰波将金号》开始。其实我们的奢望是,如果有孩子或家长们买了它,他读了其中的5—10篇,而且因为有兴趣看了电影。我希望他们先根据书目去找电影,看了电影以后再来读文字,那是我最理想的时序。
所以这是第一个解释,就是为什么第一部是《战舰波将金号》,就是因为在我认为的代表电影艺术的最高成就、构成电影的美学和电影可能提供给孩子以及整个社会的美育来说,它是重要的,必须的。
而第二个问题,从一开始,实际上这本书并不是我的创意,是这本书的策划、华南师范大学的滕威教授的提议,她也做了最大量的组织工作,我最直接的沟通、讨论和分歧都是在和她反复的交流之中进行的。
我们俩的共识基础就是,“给孩子的电影”不等于儿童片,“给孩子的电影”不等于以孩子为主角的电影,“给孩子的电影”不等于卡通,更重要的就是,“给孩子的电影”不等于简单明确,阳光灿烂。
因为首先我觉得,其实并不是所有以孩子为主角的,或者被名为儿童片的电影,对于孩子来说都是贴切的。像我们这个里面有《我的朋友马丘卡》/《那年阳光灿烂》,这部完全以孩子为主角的电影是一个十足的成年人的电影,它里面所携带的历史的信息、创痛,我们整个社会回忆历史和讲故事的可能和不可能,其实都在其中。
电影《那年阳光灿烂》剧照
同时,我们还有一个共识,年幼不等于低幼。我特别喜欢那句话说,没有小孩,只有“小个儿”。他们个儿长得小点儿,他们并不是我们想象的“小孩”。如果说小孩跟大人有什么区别的话,只能说孩子他们可能经验上跟我们比是不足的,因为他们有待到岁月当中去经历。
另外,因为他们在整个社会当中被放在一个“年幼者”的群体当中,他们比起我们来说可能面对社会更无力,更被动。我们还有很多选择的空间,还有博弈,还有谈判,而他们的资格不足,被管得更厉害。我觉得这个可能是区别,我觉得所有想象年幼的就必然是低幼的,都暴露了我们成年人的低幼。
刚才毛尖讲了很有意思的例子,我有一次在我的一个学生、一个忘年交的朋友家里,她儿子是初一,回来吃饭的时候突然说,哎呀,妈妈,今天听到一个特别好玩的笑话。然后我们俩都等着他讲笑话,他迟疑了一会儿就说,算了吧,对于你来说这个笑话可能有点过分。他是一个要对妈妈采取保护的姿态,这个笑话有点过分,不讲给你听。
然后当时我们俩面面相觑,我和我昔日的学生面面相觑,无言以对那样。就是说孩子们是一个特殊的社会群体,但是孩子们生活在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当中,这个世界从来没有隔出一块真空地带,从来没有一个“孩子的世界”去安放他们。他们每天都必须面对这个世界。
戴锦华
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在选择电影的时候,一个最基本的线索是电影史,然后一个首要的标准是美学成就,艺术成就。当然,我们设定了一些限制,其实这些限制,坦率地说,不是我们以为孩子不能看这个,我们只是对现实的状态做了我们乐意接受的妥协,我们不想做那些我们也拒绝接受的妥协。所以美学的、艺术的成就是我们的第一参照。
然后我们的第二参照是导演之于电影艺术的重要性。一个有电影文化的观众,会根据导演去选影片,说今天晚上我们是去看贾樟柯的电影、我们看张艺谋的电影,而不是我们去看章子怡的电影。外行用明星来命名。所以我们也希望能照顾更多重要的导演,让孩子们知道他们的名字,以后也可能就成了个导引图。他们再去追着导演,就像在文学当中的常识,我们要知道作家,然后我们根据作家按图索骥去读书,这是第二个所谓的原则。
第三个我非常希望跟大家分享的就是电影艺术,是世界性的艺术,电影艺术不等于好莱坞,就希望介绍更多的风格,更多的国别,更多的不同时期的有成就的电影。但是50部真的是(太少了),所以我们最后争来争去的是谁入围谁不能入围,因为想入围的太多了,所以最后选择的结果未必有权威性。但是就希望尽可能地覆盖电影史的整个时段,尽可能选择代表世界电影史上电影艺术的最高成就的影片,尽可能地有更多的国家,更多的风格,更多不同的电影艺术的追求。
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说,它是一本“给孩子的电影”,但它跟比如说“给成年人的电影”,它并没有本质的区隔,只是因为面对孩子的时候,我们更希望能跟孩子从开始的地方去分享。如果一个成年人,他已经有他的累积,不需要我们在起点处跟他们分享。我们就更多地考虑我们希望跟孩子分享什么样的起点,让孩子们在什么样的位置上去开始进入电影、爱电影,所以大概是这么一个想法。
《给孩子的电影》书影
毛尖:谢谢戴老师。我也是刚拿到书了,我昨天晚上看这本书看得很晚,对里面有一个点印象挺深,就是每个导演,我都去看一下他们是怎么死的,比如有好几个导演生脑瘤或者心脏病,包括爱森斯坦、库布里克、特吕弗,都是心血管病,都死得很早。 而其他的一些导演非常高寿,我每个都去看一下他们怎么死的。所以你们的团队把导演大概几岁死的或者怎么死的都写了一下,我觉得这是小孩特别愿意知道的一种生平。
还记得我儿子小的时候他特别愿意知道这人是活着还是死了,他怎么死的。爱和死我觉得是孩子特别关心的一个问题,爱和死也是这本书的一个线索,这里面提到关于爱的电影有非常多,比如说《远山的呼唤》,比如前面提到过的《情书》。
电影《远山的呼唤》剧照
电影《情书》剧照
关于死的电影也有不少,包括其实对孩子来说蛮难的《东京物语》,《小孩与鹰》、《战舰波将金号》、《雨水危机》、《美丽人生》,里面都有很多关于爱和关于死的一些问题,爱和死本来就是和电影特别相关的一个话题。
电影《东京物语》剧照
前一段时间关掉《电影手册》的这个事情,在网上影迷中也引起非常大的轰动,我记得戴老师在一个采访中,我不知道是不是你原话,反正有人引用了,说你说《电影手册》如果关掉,真是因为这种原因,那电影就可以死了。我不知道是不是你原话,反正就是大意。
《电影手册》(Cahiers du Cinéma)是世界比较权威的电影杂志 ,在电影史上影响力极大,1951年4月由电影理论家安德烈·巴赞创办。
新冠期间电影院都关掉,大家也都在说电影是不是要死了,电影中的死和电影院的死,或者说和电影的死,这些问题都是最近非常集中的一些话题,但是《电影手册》的最后一卷卷末语中还特别提到,电影其实就是关乎爱的,电影是因为爱的环环相扣,让我们进入电影。前面戴老师也讲到,电影其实关乎记忆,很多时候也是一个跟爱同义的一个东西。
我就很想问戴老师,您的这本书其实是两条线进入的,一个是美,一个是育。这本书很显然不光是给孩子看的,你前面谈到三代人,潜在读者肯定不光是孩子,还有孩子的家长,孩子的老师,它的读者群应该是覆盖社会整个群体的,我看的时候就觉得这本书像是写给一个家长看的,或者写给一个老师看的。 我就想问戴老师,在这条两条线索中,你的重点是哪些?或者说有哪些主题是你们特别花力气写的?
戴锦华:谢谢毛尖老师。先开个玩笑轻松一下,确实有些导演是惨死和早死的,但是很多还蛮高寿的,其实在各种各样的艺术家的序列当中,电影导演特别的长寿,阿伦·雷奈就是90多岁,最后就死在拍摄现场,希区柯克也是。然后我们也因此经常开导演的玩笑,说电影导演很像当年的名角,因为他们经常宣布息影,然后过个一年两年又回来了,有的时候三次四次地复出,大概最后都是死在创作之中。所以很多名导演都留下了他们拍到一半的影片,由后来的年轻一代接着来拍完,很多电影是这么最后和我们相遇的,经由两代人的制作才完成的。
当我很年轻的时候,我对这个现实有点忿忿不平,因为有一句共识的说法叫电影是年轻的艺术,也是年轻人的艺术。但是同时电影老导演活得这么长,还一直创作,占着地方不让出来,这个是一个玩笑。在电影当中呈现死亡,是因为死亡是我们人的存在的一个非常基本和重要的事实。人类都是早产儿,然后人类的生命非常短暂,即使相对于地球的生物来说,人类的生命都非常短暂,所以很悲剧的说法叫人类向死而生。
生命是减法,这是史铁生的一个非常动人的表述,人类的生命正因为短促而精彩,所以死亡是不可能回避的主题。但是从另一个角度上说,电影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成功超越了死亡的艺术,用我们巴赞的说法就是,满足了人类的木乃伊情节。
安德烈·巴赞(1918-1958)
安德烈·巴赞是法国战后现代电影理论的一代宗师。1945年,他发表了电影现实主义理论体系的奠基性文章《摄影影象的本体论(Qu'est-ce que le cinemas)》。50年代,他创办《电影手册(cahier du cinemas)》杂志、并担任主编。巴赞英年早逝,未能亲自经历战后西方电影的一次创新时期——法国新浪潮的崛起。但是他的《电影手册》的同事们(即著名的《电影手册》派)掀起的新浪潮把他的理论实践于银幕,为电影带来真实美学的新气息。因此,安德烈·巴赞被称为“电影新浪潮之父”、“精神之父”、“电影的亚里士多德”(区别于“电影的黑格尔”——(法国)让·米特里)。
此前人们最多是制作木乃伊,希望保留死者的形象。而在电影当中,到目前为止,每天有一个匿名者放一朵玫瑰在玛丽莲梦露的坟前,此前的50年是红玫瑰,红玫瑰期满以后有匿名者续了一支白玫瑰,因为在银幕上她始终活着,她仍然像当年那么迷人、那么性感,青春洋溢、生命洋溢。她在银幕上始终活着,仍然像当年那么迷人,所以艺术本身是一个去再现和记录我们不能逃避的个体生命的终点死亡的艺术,也是一个完全超越了死亡这样一个不可逾越的疆界的艺术。
然后接续毛尖的讨论,就是对毛尖和我来说,法国著名的电影杂志《电影手册》的编辑部集体辞职,这是很沉痛的一件事。它还传递了很多我们不喜欢的消息:今天世界上的那些有权有势有钱的人,他们怎么样再一次的来打击电影艺术,再一次的挤压电影艺术的空间。
对于《电影手册》,大资本一定会再买来新的编辑部,但过去的这个编辑部是有历史传承的,他们大多数人都是重要知名的导演,知名的编剧,知名的电影人,都是电影从业人员,而且都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们在最后一期的篇尾语里说电影就是爱,电影就是我们用爱去解锁生命的一把钥匙、一条路、一扇门、一扇窗。
所以,电影的美育其实是爱的教育,但是爱的教育不是今天快餐文化当中所说的那种甜甜的、涂满了奶油的,撒满了糖霜的爱,它是情爱,它是亲人之间的爱,它是对生命和世界的爱,它是我们的同理心,它是我们的共情能力,它是一个我们试一试从自己到达别人,从这里到达那里的一种力量,一把钥匙。
《给孩子的电影》书影
所以昨天一直被问这个问题,说孩子们懂吗?他们有兴趣吗?我希望通过电影也通过这本书让他们有兴趣,不是我教化他们,而只是提醒说有这些电影,如果你看了这些电影,扩大了你自己,扩大了你自己,以另外一种方式拉长了我们短暂的生命,然后你就丰满了你生命的体验,所以这一点是我们的共识和宗旨。
希望让孩子们看见那些在一般的视野当中看不见的电影,看不见的世界,看不见的人,也一边是从这里到那里,一边是从此端到彼端。比如说从《战舰波将金号》,20世纪开始的时候,既是蒙太奇艺术,然后电影的基本的视觉的美的构成原则,构图、摄影机机位和运动,然后生死撞击的时刻,也是20世纪的开端,俄国革命其实希望能够传递这样的消息,这是用力的地方,是共识的地方。
我觉得好的文本包括这本书,也是任何一个好的小说也好,好的电影也好,都是扩大生命的做法,都是对生命的一个再打开,就是说把它变得更充盈。
《给孩子的电影》书影
为什么要能全家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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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尖:接着戴老师我就继续问,从爱和死问,在看文本选择的时候,我就有点好奇,好像电影史上特别暴力的电影没有选,有点色情的电影也没有选,我就想到我自己家庭的一个例子,我有一次在家里看《蜜桃成熟时》,因为是情色片,然后我儿子进来我“啪”就把它关掉了,就好像我自己被捉奸一样的。
然后我儿子就很正经地走进来,他说“这个又不黄的”,然后我就马上觉得自己好像在美学上,在被道德上都被双重打击了,好像说马上就被降维了,他不仅觉得我关掉的动作很愚蠢,然后也觉得我看这个片子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然后我就马上觉得自己变成老年人了。
我就想现在的孩子普遍都蛮成熟的,他们在网络也好,在各种渠道也好,其实都接受了很多情色教育,暴力教育,为什么这本书没有选一点类似玛丽莲·梦露主演的那种风格的情色片?
因为它里面有一些深入思考,有拓展阅读,有观影提醒,还有一些冷知识,还有一些问题在后面,就是说很适合父母和老师来用,它会告诉你在什么地方你要对孩子有提醒,甚至有些地方你要规避,有些电影后面他都特别写了建议高中生以上或者多少岁阅读,就是说情色这一块和暴力这一块基本上好像是被舍弃了,包括我看了后面又补充了另外50部,里面也相对来说是全家可以共享的一些电影,是不是全家共享也成为一种标准?
戴锦华:好,其实毛尖已经都说了,就是说尽管听起来有点伪善,但是跟孩子一起去看一个情色电影,我自己会有点尴尬,孩子尴尬不尴尬,其实我不知道,我是为了自己尴尬而不大想和孩子一起去看一个情色电影,这就是妥协的结果。
尽管我对于这些年来,我们对于文化的要求,尤其是网络上所表现出来的网民们对于文化的这样的一个规范,我是深表怀疑和忧虑的,但是同时又是一个我不得不去应对的事实。如果是做一本一般的电影欣赏的读物,我不会做任何妥协,但是因为还是要考虑到给孩子,我不是说我要保护孩子,我是要保护那些自以为懂孩子的人,保护家长,也差不多保护成年人,保护那些自以为要不断的说如何保护未成年人的那些人,我为了保护他们,所以我做出了一些妥协,这是一个原因。
《给孩子的电影》书影
但是真正另外一个原因是刚才说的尴尬感,因为我自己知道我们这本书,其实大概我理想的最好的方式是家长们拿他当一个选片提要,然后他跟孩子们一起去看,不是为了监督孩子,也不是为了给孩子讲解,是享有一段亲情时光。
但是另外一个真正的原因是刚才说的尴尬感,因为我理想的理解这本书的最好方式是家长们拿它当一个选片提要,然后跟孩子们一起去看,不是为了监督孩子,也不是为了给孩子讲解,是享有一段亲情时光。
然后看完电影以后可以讨论,可以提出不同的看法。这是我的理想的想象。所以那么我就希望能够避免我自己想避免的尴尬。因为确确实实20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欧美电影经历过一个色情泛滥的年代,很多电影系的教授——我的外国同行们——他们是这样形容,说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几乎没有一部电影是能全家一起去看的,因为都太暴力色情了。其实不能全家一起去看,不意味着不让孩子去看,是孩子去看孩子的、大人去看大人的,只要我们不肩并肩坐在一起,我们就不尴尬。所以我会很明确地在想,我要选择那些可以直接有交流有共享有碰撞的影片。这是第二个其实最主要的一个考量。
所以那么我就我希望能够避免我自己想避免的尴尬,因为确确实实的是20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欧美电影经历过一个色情泛滥的年代,那么很多电影系的教授,我的外国同行们,他们就说他们是这样形容,说七八十年代几乎没有一部电影是能全家一起去看的,是因为太暴力色情了,其实不能全家一起去看,不意味着孩子不让孩子去看,或者孩子没去看,是孩子去看看,孩子的大人去看大人的,只要我们不肩并肩的坐在一起,我们就不尴尬,其实是这么一种状态。所以我会其实很明确地在想,就是那种可以直接有交流,有共享有碰撞的那些影片,这是第二个其实最主要层面的一个考量。
第三个层面我也真的想说,我们在新闻报道当中,我们在媒介当中,甚至在抖音快手这样的流行新媒体当中,我们看的暴力和色情还少吗?我们还要不要专门在电影当中再去遭遇这些东西?因为电影当中有一个片种叫色情片,我自己到今天为止,也认为这个片种当中有佳作,但总的说来它是我们电影工业的地下室,是一个比较暗的角落,那个东西我的理想是喜欢它们需要它们的人自己去选,我不会推荐它。
我会特别选了像《远山的呼唤》这样的电影,温暖但不矫情,不是刻意生产的那种虚假的温暖,而是带着痛,带着沉重,带着社会的黑暗和个人的创伤,但是最后我们执手相看泪眼,我们拉着手,我们活下去,我们走下去,其实是比较有意思的,我就选择这样的电影。
电影《远山的呼唤》剧照
因为不好意思,我真的觉得可能整个世界我们会越来越艰难了,我很难相信明天会更好,很难相信孩子们一定生活在比我们更好的世界当中,也许他们在某些方面一定会比我们更好,但从另一方面,他们将面对一些可能我们从来没有面对过的问题和艰难,所以力量只能从他们的心里去找到。而我一直说看优秀的小说、优秀的电影,看进去了、看懂了,你就随身携带着一个永远不能剥夺的精神避难所,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你还可以在自己的电影里去散会。
那些画面其实有点滥情,我这个人不那么滥情,但是这个想法是有点滥情的想法,就希望能够在推荐的篇目当中更多给孩子们这种东西。
毛尖:在这本书中其实有很多科幻电影,那么在50部影片的最后一部选择的是《流浪地球》,《流浪地球》进入这本书我觉得也挺有意思的。我不知道选择这部影片您有怎样的考量?因为作为一部科幻电影,《流浪地球》显然不能和库布里克导演的《2001太空漫游》这样的影片相比,那么选择《流浪地球》,是不是也包含了类似于“家国教育”这样的主题?
戴锦华:真不好意思,没有这种高度。
是因为我觉得我自己在这本书里有一个很明确的矛盾的定位——我觉得电影是一种人类修建的巴别塔,就是我们要突破语言的隔膜、文化的隔膜,去真正地共享。我们看印度电影会觉得有共鸣感,不用说很多观众看好莱坞电影就觉得是自己家的故事,我觉得电影作为一种艺术形式,能够打破那些现在有的各种边界,让孩子们有真的所谓“世界的”或者“国际的”那种感觉。并且,这本书的容量有限,只能精选50部影片,是一部“入门导引手册”这样一种形态的书籍。我觉得它不足以去负载那么大的一个使命,这本书的形态本身担不起。而同时,不好意思,我们中国电影有点弱,相对于中国传统文化、中国历史家国这样的一种情怀来说,太弱了。
电影《流浪地球》剧照
那么选择《流浪地球》是我的决定。我并没有把《流浪地球》作为一个中国的成就或者中国拯救地球的寓言,而是觉得《流浪地球》是一部中国相对成功的复制好莱坞叙事模式的电影,并且在这种复制和借鉴中,融入了一些中国元素,比如说“人定胜天”,这是科幻和好莱坞没有的豪情与气魄。后来我才听好多朋友说电影开始的时候很多人就哭了,我看的时候旁边就有个小孩一直哭,我就很怕别人当成是我的孩子,我就跟他坐得远一点。等我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开始对我选择有点迟疑了。
其实我本来只想和大家分享的是说电影有好莱坞式的流畅和奇观性的那种所谓的好看,但是其中它又确实夹杂了一些我们开始问“我是谁”,我们和他们有什么不同。我本来只是想觉得这部电影是这么一个初步的分享,后来我也没想到它的价值和意义被放大,代表着中国绝对不仅是现象级、而且是超级现象级的一部影片。到后来就变成了美国人也来帮忙,说这部电影标志着中国宣告他们进入太空争霸,我觉得我都为导演感到兴奋——你这部电影就会拔升到如此的高度。所以在中国生活的一个有趣之处就在于,在这一分钟你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在下一分钟演变成了什么,或者被人们认出来是什么?
毛尖:我接下来可以再问一个,就是你编完了这本书,团队一起编完了这本书,有没有觉得最遗憾的?或者是在这本书中没法达成的?
戴锦华:有一个遗憾是昨天晚上才出现的,昨天来了很多小学生,真切地看着这些孩子们的时候,我就开始觉得有点惭愧,就是说我还是没好好想一想,这么小的孩子,他们怎么跟电影艺术开始第一次的接触。如果一开始我脑子里就出现了这么小的孩子,我可能有不一样的设计。
但是说老实话,我心里想的孩子们是小学高年级以上到初中的这样一些孩子,因为小孩子还是那句话,他们也不傻也不弱,只是他们是正在经历生命中的每一个第一次的时候,那么如果真的在第一次的意义上,我可能会特别想一想给他们第一部电影是哪一个。当然这很难,但是我非常希望能够第一次观影就留给他们一个毕生的痕迹,希望他们第一次观影就爱上电影。
我老记得我看的第一部电影是《刘三姐》,而且我老记得我饿了好多个早晨,把早餐钱省下来,再去自己买票,然后坐在第一排看电影,当时我太小了,还要够着票房把5分钱送进去买一张电影票,喊一声“要第一排”。
后来看了很多次《刘三姐》,到今天为止它都是生命当中永远不会忘记的记忆,但是必须说它并没有让我爱上电影,后来我长大以后曾经看不起电影,觉得电影太恶俗,而且我知道你现在好像有时间也还是看小说对吗?我没有小说不能活,没有电影,勉强可以活下去,活得不太好,但是可以活。
毛尖:很多人知道我要来和戴老师做这个对谈,有很多老师、家长,还有小孩子通过家长来问戴老师问题,我也想趁这个机会满足一下,索性我用了普鲁斯特的问卷来问戴老师,希望戴老师能够不假思索地回答:
1.您认为最完美的快乐是怎样的?
戴:想不出来 。
2.毛:最希望拥有哪种才华?
戴:脑子陷入空白,不是怕掉入你的陷阱,而是脑子陷入空白。
3.毛:您最恐惧的是什么?
戴:生离死别吧。
4.毛:你目前的心情怎么样?
戴:心情很好,但是又前所未有的逃避。
5.毛: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人中你最钦佩谁?
戴:活着的太多了。
毛:在这个世界上去世的人中你最钦佩谁?
戴:切格瓦拉。
6.毛:最伟大的成就?
戴:很会讲话。
7.毛:特别恨自己身上哪一点?
戴:恨自己太直。
8.毛:最喜欢的旅行是哪一次?
戴:巴西(大概时间?), 03年。
9.毛:你最痛恨别人身上什么特点?
戴:伪善和无耻
10.毛:最珍惜的财产是什么?
戴:始终可以自由选择阅读的材料。
11.毛:最奢侈的事做了什么事?
戴:好难回答,好像没干过什么奢侈的事,(做老师)穷 。
12.毛:程度最浅的疼痛?
戴:身体的疼痛。
13.毛:最喜欢的职业是什么?
戴:大学里做老师。
14.毛:最后悔的事情?
戴:没有真正后悔的事情。
15.毛:还在世的人中你最鄙视是谁?
戴:(笑)拒绝回答。
16.毛:最喜欢男性身上的品质?
戴:坦诚。
17.毛:最爱使用的单词?
戴:如果…那么…
18.毛:最喜欢女性身上的品质?
戴:仗义。
19.毛:你最伤痛的事是什么?
戴:失去朋友。
20.毛:最看重朋友什么特点?
戴:同最看重男性和女性的特点。
21.毛:你一生中最爱的人?
戴:如果要回答,老公。
22.毛:你会希望以什么样的方式死去?
戴:猝死。
23.毛:改变家庭一件事情?
戴:父亲看见我出嫁。
24.毛:座右铭?
戴:最近,「凭一口气点一盏灯」——王家卫。
25.毛:如果能选择的话,你希望什么事情再现?
戴:所有 falling in love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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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孩子的电影》由当代知名人文学者戴锦华编选,在世界范围内,遴选出50部经典电影,几乎囊括了世界电影版图的各个角落。在编选过程中,戴锦华跳脱出“横”的地理空间,以“纵”的时间的概念串联百年电影时光,囊括除大陆以外的港台及海外的各语种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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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岛 x 刘慈欣 x 韩松 x 戴锦华:“未来”迫在眉睫,科幻已成为应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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